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旧事，紫藤花
吴祖丽
小区门口有一架紫藤，整个冬天都苍白萧瑟地团在栗色木制花架上，像无从诉说的潦草心情。
三月念了个咒语，把紫藤苏醒过来。一夜之间，圆粒小花苞密密麻麻，缀满卷曲缠绕的枝条，像一串串音符。没过两天，起了一层茸茸的绿，远远望去，跟雾似的，细看枝叶之间藏着一支支粉紫的塔状花絮，尚未打开，却也离灿烂不远了。
四月的阳光带着温度，深深浅浅的紫色流淌下来，木制花架被遮得严严实实，半空中就擎出一幅工笔细描的风景画。三两个妇人坐在花下逗弄稚儿，花瓣如风铃般成串地垂缀下来，孩子粉嫩的小手拽着花瓣。一只肥胖的白狗对着一地紫白色余烬，东嗅嗅，西嗅嗅，茫然地仰起一张山羊般的尖脸。
四月还没过完，繁花就落尽了。短暂得像烟花，像素素的爱。
那一年，素素才23岁。住在隔壁的集体宿舍，小小的杏脸，细长的眼睛，皮肤很白，连衣裙下纤细的小腿像皎洁的月色。
住集体宿舍的女工大都二十出头，上班的时候她们嘻嘻哈哈从门前走过，戴着工作帽，穿着印有“立缫”两个红字的白围裙。一下班就急急忙忙回宿舍换上好看的衣裙去约会，或者去跳舞，看电影。
她们好像每天都过得很开心，对于明天没有一点担心。
她们当中有很多都生得很美，追她们的男孩子很多，下夜班的时候大铁门外面会立着很多守候的骑士。其实她们的选择范围是非常有限的，有的结了婚就回乡下了，有的只能找同样是农村户口的临时工。如果一个城镇户口的男孩子跟一个农村户口的女孩子结婚，便会掀起轩然大波，不要说父母，所有亲戚朋友都会一齐反对，而这个女孩子会被骂作狐狸精。
素素就被人这么骂了。素素性格沉静，不大说话，但若说起话来，她爱凝神的眼睛总会透出些坚毅和果敢的光芒。
跟素素住上下床的小艾告诉我们，素素和她的男朋友是中学同学，她的男友不但是定量户口正式工，而且家庭条件好，父母是干部，都坚决反对他俩在一起。因此，他俩只能偷偷摸摸地见面。
车间里那么多女工，素素的故事一定不是绝无仅有。
不就是个破户口？我实在有些忿忿。
这个破户口，是天大的事。对方父母竟找到厂里和车间领导了。小艾神色黯然。
无能为力的事情，我们只能归咎于宿命。素素把她的初恋结束在了紫藤花下。
某个春天的黄昏，我一个人到后大圩去散步。穿过立缫车间外的走廊，经过浴室和食堂，食堂东面有个小门，门外即是沿河路，向北四五百米就是后大圩。食堂门口经常有个肤白的阿姨在摘菜，一团和气，像又长又圆的白面口袋，时常笑眯眯地看着我。
大圩脚下有很多青砖乌瓦的房子，有户墙头爬满紫藤，开得张牙舞爪，紫的白的，像是满腔子的爱恨情仇急于交付。素素和她的男同学，正面对面站在花下。风很大，一地花尸，飘来荡去，像告别。素素被风吹弯了腰，折在地上，花瓣斑斑点点，像落了雨。
第二天，男同学被送去当了兵。从遥远的地方以一周一封的频率，寄了很多信来。听说素素连拆也不拆，静静撕了。
真的分手了么？我们跟小艾八卦。
真的，我看见她把信都撕了，扔在纸篓里。一张碎片飘到地上，蓝墨水写着三个字，亲爱的。
那天我看到他们在紫藤花下说话，那样子就不像约会。
听说他妈妈之前找了素素，不知道说了什么。素素才横下心来要分手。
不久前，厂里有个女孩失踪，没过多少天，在很远的后三河水里找到了，结论是投河自杀。有人说是因为失恋。很长一段时间，我们都会想起那个女孩，穿白大衣，歪戴着粉色贝蕾帽，俏皮而甜美。生命瞬间消逝，带走了所有秘密和真相，阴影像黑色的鸟羽一样笼罩在周围。
小艾突然害怕什么了，特意调了班，跟素素同进同出。素素淡着一张脸，上班下班，看不出有什么变化。只是她眼里透出的光芒，使她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。
命运兜兜转转，总是有猜不尽的谜。女孩子们再也没想到，没过两年，城镇户口居然可以买了。家里有钱的就欢欢喜喜转了户口，家里拿不出的也只得低头认命。这一年，素素已经找了个条件相当的结了婚。她会不会去排队买户口，好像已经不那么重要了。
因为很快的，城镇户口与农村户口已经没多大区别了，一样都会陆续下岗。这一切，多像个轻薄的玩笑，许多女孩子回想起来，户口、恋爱、婚姻，大概也只能叹口气，无奈地笑笑。
月色淡淡的，微微有些凉，手指亲吻键盘，说出这些旧事，并没有让我更轻松。
这些年，小城越来越多紫藤，一到四月，就花香弥漫，到处都是璀璨美丽的紫色云霞。素素会如何忆起那些旧事呢。谁知道呢，或者她已经忘记了。
（吴祖丽：目耕缘读书会会员，女，江苏金湖人，17岁开始发表诗歌处女作。先后在《短小说》、《雨花》发表中短篇小说，散文作品散见于《青春》、《扬子晚报》、《淮安日报》、《淮海晚报》、《苍梧晚报》等。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，现供职于金湖县食品药品监管局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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